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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文化系列解讀之一

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對人類的一大貢獻(xiàn)

發(fā)布時間:2024-03-20 作者:張詩亞 來源:中國教育新聞網(wǎng)-《中國民族教育》

“天人合一”在中國文化中可謂居于中軸的核心地位,影響至為深遠(yuǎn)。錢穆先生的辭世絕筆《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(xiàn)》一文,專論了天人合一的重要性。他認(rèn)為“中國文化過去最偉大的貢獻(xiàn),在于對天、人關(guān)系的研究。中國人喜歡把天與人配合著講。我曾說天人合一論,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(xiàn)”。

“天”本就是天人合一的象征

“頭上三尺有青天”這話,意思有三個方面:一是天的顏色,二是人對天的認(rèn)識,三是人與天的關(guān)系。

首先,這句話談到天的顏色。“青”也,即清朗,澄明,靜潔。常說的“青天”“朗朗乾坤”等,都是天地顏色的衍生。而這樣的青天在頭上,其形狀是圓的,如蓋、如碗、如蒼穹,所以,有天圓地方之說。其次,隱含著人對天的認(rèn)識。作為自然的天的位置,在人頭上,而人又立于地之上,所以,天又在地的上方。由此,便有天地的定位,而這定位的中心是參照于人的,所以說天在上、地在下、人在天地之中,也即所謂的“三才”。《易·說卦》中有“立天之道,曰陰與陽;立地之道,曰柔與剛;立人之道,曰仁與義”。最后,解釋了人與天的關(guān)系。天在人頭上,僅離 “三尺”高,與人很近。

除了“頭上三尺有青天”,還有另一句話——“三尺之上有神明”。這里的“三尺”在中國的文化中又有以下幾重意義:

第一,“三尺”指青銅劍。根據(jù)周代的制度,青銅劍的長度、重量分三種:上制、中制和下制,分別供上士、中士和下士三種人佩戴。而上制之劍,則長約三尺,故有“三尺”指代劍的稱謂。譬如,《漢書·高帝紀(jì)》中記載,劉邦奪得天下后自詡“吾以布衣提三尺,取天下”,頗為豪氣。劉邦起事之初,僅為泗水亭長,還無資格“提三尺”,他在此已將“三尺”作為兵器、武裝的代指。又如后世唐代的杜甫,在其詩《重經(jīng)昭陵》中有“風(fēng)塵三尺劍,社稷一戎衣”的詩句,也是以“三尺”指代劍、兵器、武裝。第二,“三尺”又指法令、律條。如《史記·杜周傳》記載:“三尺安出哉?前主所是著為律,后主所是疏為令……”再如,宋王觀國在其《學(xué)林·尺一》中說道:“法律者,一定之制,故以三尺竹簡書之,明示其凡目,使百官萬民循守之,故謂之三尺。”都用“三尺”指代法律規(guī)范。第三,代指士自身。例如,唐代王勃在其《滕王閣序》中提及“三尺微命,一介書生”,在此“三尺”指的是其系在腰間的紳帶。《禮記·玉藻》中有載:“紳長制,士,三尺。”鄭玄對之解釋說,“紳,帶之垂者”,即其腰帶垂的帶頭部分。官爵之高低,以其腰帶所垂之長度昭示,越長,爵位越高,士,則垂三尺。故“三尺”以代“士”也。王勃自稱為“士”,故也稱“三尺”。

“三尺”的這幾種意義,都濃縮表現(xiàn)在“天”字的創(chuàng)造上,“天”字便由此創(chuàng)生。由此可見,無論人對天的認(rèn)識,人與天的關(guān)系,或者天的顏色、形狀,都包含了作為自然的天,具有神格的天,人、自然和神格合一的天。這樣合一的“天”在西文中是難以準(zhǔn)確表達(dá)的,比如英語中就不能簡單對應(yīng)中文的“天”,“sky”僅表達(dá)了其自然的天,而沒有其神格的一面;若用“God”,則又失去了自然屬性。相比之下,“天”之所以在中文表達(dá)中富有多元性,既是因為漢字的字詞同源、一詞多義,更是因為“天”本就是天人合一的象征。

“一”為天與地之始

漢代許慎《說文解字·一部》中的解釋:“天,顛也。至高無上,從一大?!贝私庥袃蓪右馑迹旱谝?,人頭之上,即“顛”,亦為其音;第二,沒有其他任何物比天更大,所以“一大”,而“一”和“大”又為“天”字的拆字。

《說文解字》對“一”的解釋很有意思。天與地的結(jié)合便是地平線上的“一”。天地相交為“一”,“一”兩分便是天地。劉勰《文心雕龍》的《原道》中論及天有日月星辰,因此“仰觀吐曜”;地有山石河川,所以“俯察含章”。而俯仰之人在天地之中,故而“惟人參之”,這樣便是天地人合一的“三才”。對此,老子《道德經(jīng)》四十二章有言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”,便是其對天人合一的高度概括。

老子在春秋時便有了這一精辟的概括。到戰(zhàn)國時,在老子的這一說法基礎(chǔ)上,列子又對其作了進(jìn)一步的闡發(fā)。老子所謂的天地人合一之“一”,是天地分離之前,也就是天地未分之狀態(tài)。既是未分,便有一個分開的過程,也就是天地形成的過程。這一過程,按照列子的說法經(jīng)歷了漫長的階段。在其《列子·天瑞篇》中便提出了宇宙萬物生成的“五太”:太易、太初、太始、太素、太極,即謂之“先天五太”,也就是從無極漸次到天地形成前的五個時空發(fā)展階段。

《天瑞篇》有言:“夫有形者生于無形,則天地安從生?故曰:有太易,有太初,有太始,有太素。太易者,未見氣也;太初者,氣之始也;太始者,形之始也;太素者,質(zhì)之始也。氣形質(zhì)具而未相離,故曰渾淪。渾淪者,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。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循之不得,故曰易也。”在此列子對“五太”逐一進(jìn)行了辨析之后,著重強調(diào)了“一”為萬變之基,乃一切一切的基始?!耙谉o形埒,易變而為一,一變而為七,七變而為九。九變者,究也,乃復(fù)變而為一。一者,形變之始也?!绷凶舆M(jìn)而論道:“清輕者上為天,濁重者下為地,沖和氣者為人;故天地含精,萬物化生?!比绱送ㄟ^“五太”的演變,才完成了從混沌之“一”,到天地形成的“二”,再到天地之間的“三”,也就是“萬物化生”了。

西漢末緯書《易緯》一書中的《周易乾鑿度》(又稱《易緯乾鑿度》),對其進(jìn)行了圖式概括:太易→太初→太始→太素→渾淪→天地→萬物?!兑拙暋分械摹疤住笔恰凹湃粺o物”,是“未見氣”的一種虛無寂靜的狀態(tài)。對此,東漢末的鄭玄對《易緯》注說:“以其寂然無物,故名之為太易?!倍狡浜蟆疤肌?,則是一個從無形到有形的過程;“太易”“太初”是“氣之始”,到了“太始”才有雛形之朦朧可見。再到“太素”則是“形變而有質(zhì)”了。當(dāng)氣、形、質(zhì)三者渾然一體,未分離開來之際,就是“渾淪”。所謂“渾淪”就是未分離的混一狀態(tài),這便是“一”,又稱“太極”?!疤珮O生兩儀”便是“一生二”,二者,一清一濁,一上一下,“清輕者上為天,濁重者下為地”,形成天地之后,再產(chǎn)生人和萬物。

天人的互動是天人合一的本質(zhì)

按照劉勰《原道》的說法,人“實天地之心”。人既在天地之中,就得受天地的影響。既受天地的影響,那就無時無處不在。也就是人的心智、情感、言語、行為無一不體現(xiàn)其影響,只是體現(xiàn)的程度、形式等不同罷了。反之,人乃“有心之器”,有其獨立性、適應(yīng)性、能動性。因此,也要反過來作用于其外部環(huán)境的天地。這便是劉勰“有心之器,其無文歟”之問。這一天與地之間的相互作用,便是天人合一。

在這一說法的基礎(chǔ)上又逐漸產(chǎn)生混沌之說,以及相關(guān)的創(chuàng)世大神盤古在混沌之中開天辟地的神話。三國之際吳國的徐整,在其《三五歷紀(jì)》中寫道:“天地渾沌如雞子,盤古生其中。萬八千歲,天地開辟,陽清為天,陰濁為地。盤古在其中,一日九變,神于天,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,地日厚一丈,盤古日長一丈,如此萬八千歲。天數(shù)極高,地數(shù)極深,盤古極長。后乃有三皇。數(shù)起于一,立于三,成于五,盛于七,處于九,故天去地九萬里?!边@也可以解釋《易》中所謂的“天數(shù)五”之“一、三、五、七、九”之所以為“天數(shù)”,為“陽數(shù)”的道理。

錢穆先生在寫《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(xiàn)》時,已至耄耋之年,但思想?yún)s極其敏銳,他指出:“西方人喜歡把‘天’與‘人’離開分別來講。換句話說,他們是離開了人來講天。這一觀念的發(fā)展,在今天,科學(xué)愈發(fā)達(dá),愈易顯出它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?!薄拔鞣饺顺0选烀c‘人生’劃分為二,他們認(rèn)為人生之外別有天命,顯然是把‘天命’與‘人生’分作兩個層次,兩次場面來講?!?

錢穆先生認(rèn)為:“中國人是把‘天’與‘人’和合起來看。中國人認(rèn)為‘天命’就表露在‘人生’上,離開‘人生’,也就無從來講‘天命’。離開‘天命’,也就無從來講‘人生’。所以中國古人認(rèn)為‘人生’與‘天命’最高貴最偉大處,便在能把他們兩者和合為一。離開了人,又從何處來證明有天?!睂Υ耍X穆先生高度頌贊天人合一,他說:“所以中國古人,認(rèn)為一切人文演進(jìn)都順從天道來。違背了天命,即無人文可言?!烀松秃蠟橐?,這一觀念,中國古人早有認(rèn)識。我以為‘天人合一’觀,是中國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貢獻(xiàn)的一種主張。”

在上述引文中,錢穆先生還尖銳地指出人天分離的思維,尤其是“在今天,科學(xué)愈發(fā)達(dá),愈易顯出它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”,也就是說這種將人天分開來看待世界,研究事物,探尋發(fā)展,其“對人類生存的不良影響”將隨著科學(xué)發(fā)達(dá)“愈易顯出”。英文“天”的單一表達(dá),便是對這一觀念的側(cè)面例證。

一方面,天人合一本質(zhì)上就是天人的互動,天地影響人,人要順天地而動,也就是不可違背天地之運行規(guī)律;另一方面,人的獨立性、主動性又要作用于其以天地為主的外部環(huán)境。而照《原道》說法,天地萬物有其文,而人文則是人與天地萬物互動之文,所以名之為“人文”。而這樣的人文中的天地,在草原的游牧人頭上,便有天似蒼穹之說。如南北朝民歌所唱的:“敕勒川,陰山下,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,野茫茫,風(fēng)吹草低見牛羊?!痹诎朕r(nóng)半牧的納西族先民眼里,天地便是“蒼穹”與“屋頂”的過渡;在農(nóng)耕為主的漢地,則是成熟的天道、地道以及人之禮的象征,即“三尺”所代表的“士”的確立。“士”,奉天道而執(zhí)“三尺”之劍,這是武;“士”,遵禮法而行“三尺”之法,這是文。而文武之道兼?zhèn)?,一張一弛,相輔相成的,便是奉天道,遵禮法之“三尺”之身的“士”,也即士之“天命”也。而中華文化的“天”,就是天人合一?!吨杏埂分杏卸卧捴翞榫伲骸拔ㄌ煜轮琳\,為能盡其性;能盡其性,則能盡人之性;能盡人之性,則能盡物之性;能盡物之性,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;可以贊天地之化育,則可以與天地參矣?!比?,先得“至誠”,才能盡其性。繼而,盡他人之性。 然后,方可盡物性。而盡物性,則可“贊天地之化育”,可以至“天地參”,即天地人并立,相與齊的境界,這便是,天人合一。

這里,己之性,與人之性,是人與人的和諧共生;而人性與物性,則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。當(dāng)人與社會、與自然都和諧共生了,這便實現(xiàn)了天人合一。

(作者張詩亞系西南大學(xué)教授)

《中國民族教育》2024年第2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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