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初曹昭著《格古要論》中載:“出北地,世傳柴世宗時燒者,故謂之柴窯。天青色,滋潤細媚,有細紋多,足麄(粗)黃土,近世少見?!边@一文獻記載,開啟了明以來歷代文人墨客對柴窯爭相想象、添筆描畫的敘事。明代文震亨《長物志》中提出:“柴窯最貴,世不一見。聞其制,青如天,明如鏡,薄如紙,聲如磬,未知然否?官、哥、汝窯以粉青色為上,淡白次之,油灰最下?!泵鞔x肇淛《五雜俎》卷十二:“陶器,柴窯最古……蓋色既鮮碧而質復瑩薄……世傳柴世宗時燒造,所司請其色,御批云:‘雨過青天云破處,這般顏色做將來?!庇纱顺删土酥袊鴼v史上頗具神秘、最富詩意的色彩意象——雨洗塵空,云透碧來。
無人見過明確無疑的柴窯實物,但無論是馬未都先生推論的“(如‘北地’一詞不再爭議)柴窯出五代耀州則順理成章”之耀州窯,還是《歸田集》中說“北宋汝窯頗仿佛之……今亦不可多得。誰見柴窯色,天青雨過時。汝窯磁(瓷)較似,官局造無私”,這詩意的顏色自然屬青瓷系列無疑,而我更覺文獻描述之情貌氣質與宋官瓷器相類。我們不妨從耀州青瓷的濃綠、汝瓷的天青延展開去,以宋官瓷器為參考,來探尋這瓷器史上最奇譎浪漫的神跡。
天邊的神遇
有色彩的不僅僅是大地
宋官瓷器的藍綠灰調,只是一瞥,便得神思縹緲,便遇況味幽長。對美的直覺感知與詩意的文辭情感相激蕩,又加深了對于“雨過青天云破處”所蘊藉的動人意象美。清代王夫之《古詩評選》中提到“物無遁情,字無虛設……心目之所及,文情赴之,貌其本榮,如所存而顯之,即以華奕照耀,動人無際矣?!闭f的便是這種主觀情感于物象美的感知、體驗、升華?!拔摇备兄搅怂摹白匀恢A”,這種感知不斷強化、凝聚賦予了“我”對于美的獨特的情感表達,這是狀物文學美的由來。而這種表達必然是帶有“我”在彼時彼刻的感念或寄托,當它以一種超時空情感共鳴的方式傳承時,便逐漸形成了關于意象美的范式。
“雨過青天云破處”的表述,明代以來多有文人提及,今人也頗多從瓷器史的角度探查顏色之謎。它的意象,停留在歷史的秘境、大地的神跡。但我想跳出這沉寂的歷史,脫胎于深沉的泥土,以鮮活的當下重新與古人對話,重新審玩這抹灰藍,它一定蘊含著更廣闊的思域、厚載著更輕盈明澈的未來。
宋官瓷器從泥與火中脫胎,卻有著天空的靈魂。感謝傳說中柴世宗如與神遇的一瞥,感謝古人敏感而浪漫的審物之情,當你真的站在雨后清新的空氣中,眺望灰云朵朵的天空,在煙云聚散之際,看到騰挪剎那中透出的那一泓藍,如歷時空走馬——與古人的精神契合、審物共情在一瞬間直匯天靈;又如霧里提燈看花——在渙散迷蒙的世間,總有永世不移的美好與對這美好執(zhí)著追賞的浪漫。而彼時仰起頭看向天空神思的你,也是構成這世間美好的一部分,更是褰裳涉足于這個民族浩浩湯湯之人文大潮中的浪漫漁者。這一泓藍,有著屬于自己的“自然之華”——它純凈泓澈,水洗后的藍天依然有細霧籠罩,尚未完全散去的烏云為騰挪的霧藍蒙上了淡淡的灰調,澄澈明凈中不排斥俗世埃塵,甚至因為這淡淡的塵?;艺{,更顯超越這區(qū)區(qū)“云破”之處的深泓;它溫柔和靜,風雨后的平和、闊定、淡然,都融入這云散后如新生的天空,一如老子“復歸于嬰兒”中以“柔弱”之“無”示人的強者智慧。如果說“自然之華”僅是“景之語”,那上述的表達中已然融進了“人之語”——我對這“景之華”的描述中蘊含了基于人文習得與沉淀后的附加情感。人與景,在審美的體驗中又怎可完全分離呢?兩者本身就是相輔相成、相互促進的存在。而當我們基于一定的人生閱歷和積淀再去與景對話、與物對話時,或許會收獲所謂“物外之物”的華美、“情外之情”的哲思,讓我們審美體驗的層次感更加豐盈,饋予心靈更加深厚的滋養(yǎng),給予生命更為鏗鏘的內驅動力。
世間的溫柔
頓悟的剎那不是空空如也
這世間從不缺堅硬的礦石,卻難尋如玉的溫柔?!抖Y記》中孔子對于“君子比德于玉”的論述讓人印象深刻,其文采昭昭,熠熠生輝,與所述之物交相輝映,讀來令人如沐春風,完成了儒家對于君子精神面貌的完美類比闡釋。玉的潤澤溫斂,便是國人謙恭內斂、卑以自牧的精神寫照;其氣如白虹的通天之澤、蘊見于山川的精神性靈,更是讓這種溫潤智慧有了與天地往來的博大境界。有這等溫柔,才有《詩經(jīng)》中“言念君子,溫其如玉”的念念回響。而青瓷的發(fā)展與審美的沉淀,與國人的玉石崇尚有著緊密聯(lián)系。青瓷中有“玉影青”,言其“青瑩”“瑩縝如玉”,文獻中如上所述比比皆是。宋官青瓷,是我認為青瓷家族中最類儒家“玉德”神貌的品系,也是在“雨過青天云破處”的神遇之際,可以斂消千年事、悠然面未來的方便法門。
不破不立
從哲學思辨的層面來看,善“破”是修身致世的無上智慧。年少時剛毅進取,一往無前,逐風摘星自有穿云裂帛之勢,移山開路可引雷霆萬鈞之力,勢猛而不鈍,力勁而不折,這是初與世界交手的蓬勃生命力的釋放,是生命勢能的積蓄,是萬里奔襲的原動力。新生命無盡的迭代綿延,讓世界有了剛健雄渾的面貌;而對于每個生命體而言,一生的跋涉不盡然都是大道坦坦,高與低、明與幽、急與緩,都在無盡變化中,在每一個陰晴明晦、轉折騰挪之際,都有顛破舊視野、鏈接新思域、積蓄新動勢的機緣,就如同斷崖瀑流之下必有厚淵、雨洗塵寰之后尤見生機——剛健雄渾的另一面尤顯生命的深宏與溫潤。破所有對于急功近利的執(zhí)著、破對于晦暗的疏離恐懼,自風雨混沌之間“破”云照性、拾“玉”賞懷,再視手中一盞雨后青瓷,忽如換得天地靈息。
不晦不凈
宋官瓷器似玉石溫澤瑩潤、縝密堅實,觸之有溫,觀之敦柔,雖不如冰透影,但其特有的軟玉質感頗得一分塵世側畔的溫柔;偶然回首,似游青天,凝神近賞,又如云間,全然不見了色彩?;秀敝胁恢媾c實,不見晦與凈。凝神靜望處,無所謂顏色(有與無),無所謂晦凈(逆與順),不必在乎云間與天外(無非特定空間),滌除分別、超越世相,將此時此刻的一泓青盞,作為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心湖,懸映太空,氣貫天虹,與天地之華景同游共往,以獲得自由、寧靜與無邊的心靈力量。這種力量就在塵事之中,在花邊蒲邊,在“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”的平寧心力之中,是一個通明澄澈之人深厚的福澤所在。而這所有的凝神玄想,都可來自盈盈一握的宋官青瓷,它使我在塵囂之上有了將息安頓靈魂之所。于物的審視,由感官美上升為與胸臆相通,是多么奇妙而幸福的感受。
不古不今
相傳古籍中對柴窯的顏色有如下妙賞:“色蒼古鮮妍,其妙可以意會,不可以言傳?!鄙n古是灰藍精深(時空的無盡),鮮妍是云破霽開(無限的新生),兩者相遇,如陳洪綬的畫境——與古對坐、觀想當下?!斑b遙望白云,懷古一何深”,在與杯盞的對視中,并不沉醉于亙古的清越疏離,而是喜于將悠遠的歷史蒼穹盛滿須臾當下的詠嘆,手把青綠長空,暫息百年之身,與古對飲、取古豐今,那眼下鮮活的、淋漓的、澄澈的觀想,早已勝過無情無識的萬古歲月。
亙古的應答
靈魂的對話從不陷于歷史的虛無
靈魂的大自由,并不是御風而行,也不是字里空觀,它可落于實際的物體,而又由這物體打開一扇方便門,觀心觀身觀天地,懸停于當下,也可盤亙于無盡的過去與未來。這種立今與古的對話,從不會限于虛無,不落于空想,它從思想萌發(fā),撞擊心靈,奔騰于四肢百骸,內化于人格力量,驅走于百態(tài)人間,日用于俗事尋常,每每棒喝于世俗煩擾、醍醐于憂思迷茫。
“靜幾明窗,焚香掩卷,每當會心處,欣然獨笑,客來相與,脫去形跡,烹苦茗,賞文章,久之霞光零亂,月在高梧,而客在前溪,呼童閉戶,收蒲團,坐片時,更覺悠然神遠?!苯璋舜笊饺说挠^想,愿讀著此文的你,自起光明,智慧愈彰,把盞青泓一杯,“縱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懼”。愿我們皆是生活的智勇雙全人。
(作者系中國宋慶齡青少年科技文化交流中心科學傳播專業(yè)館員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4年07月19日第4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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