錢宗武教授 學校供圖

　　■從1981年立志研讀《尚書》，他四十余年如一日，硬是將這部中國古典巨制、“佶屈聱牙”的先秦典籍讀通讀透，并一心推進這個“冷門絕學”的現(xiàn)代詮釋與價值轉(zhuǎn)換，讓“七經(jīng)之冠冕，百氏之襟袖”的《尚書》重新煥發(fā)出了強大的文化生命力

　　■他有一個更大的“野心”——通過國際合作共同整理和研究域外 《尚書》學文獻，集古今中外《尚書》學文獻于一體，尋找新時代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傳播的新形式

　　不久前，喜訊傳來：由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錢宗武主編的《尚書學文獻集成·朝鮮卷》正式出版，并獲得教育部第九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(yōu)秀成果獎（人文社會科學）一等獎。

　　得知獲得這項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最高榮譽時，錢宗武正埋首書山，伏案修典。從1981年立志研讀《尚書》，他四十余年如一日，硬是將這部中國古典巨制、“佶屈聱牙”的先秦典籍讀通讀透，并一心推進這個“冷門絕學”的現(xiàn)代詮釋與價值轉(zhuǎn)換，讓“七經(jīng)之冠冕，百氏之襟袖”的《尚書》重新煥發(fā)出了強大的文化生命力。

　　繼往圣絕學

　　他是啃經(jīng)問典“一書生”

　　錢宗武初遇《尚書》，是在一門專業(yè)選修課上。當時的授課教師是章黃學派傳人、著名語言學家周秉鈞教授。周先生在經(jīng)學、文學、史學等領域造詣精深，尤以《尚書》學研究蜚聲海內(nèi)外。

　　當時，班里能真正聽懂的人不多，想要研究它的人更少。但博大精深的內(nèi)容卻引發(fā)了錢宗武濃厚的興趣，并準備以此為研究方向。

　　然而，周秉鈞一口拒絕了他：“年輕人，你不具備這個能力，吃不了這個苦的。”

　　“《尚書》記載的先秦典故晦澀難懂，‘佶屈聱牙’一詞即來自韓愈對它的評述?！卞X宗武回憶，除了吃苦，周秉鈞先生還有一條理由，《尚書》在當時學界不占據(jù)主流地位，系統(tǒng)研究《尚書》的學者寥寥，且皆學無傳人，前途一片渺茫。

　　多次被拒，錢宗武卻一直沒有放棄，他開始自學探索，還經(jīng)常主動向周先生求教。最后，錢宗武的誠心打動了周秉鈞，收了他做《尚書》學方向唯一的弟子。

　　《尚書·盤庚上》有云：“予告汝于難，若射之有志?！币馑际钦f，凡事總有困難，但就像射箭要瞄準靶心一樣，一定要堅定目標，矢志不渝。就是憑著這樣一股信念和執(zhí)著，“苦行僧”錢宗武開啟了自己與《尚書》結緣的“求經(jīng)路”。

　　所謂“一山放過一山攔”，獲得了學習《尚書》的機會，錢宗武躊躇滿志。誰承想這僅僅是漫漫取“經(jīng)”路的開始？作為五經(jīng)之首的《尚書》，文字古奧、艱澀生僻，每一句話、每一個詞，往往都有多種解說?！稘h書·儒林傳》稱之為：“一經(jīng)之說至百余萬言?！?/p>

　　練好基本功，絕非朝夕之功！怎樣磨礪這個年輕人？

　　周秉鈞用“笨方法”幫助錢宗武扎根基。錢宗武回憶說：“入門第一課就是抄寫群經(jīng)。抄的是什么書？不是別的，就是黃季剛先生厚厚的《白文十三經(jīng)》。”為了監(jiān)督弟子學習，周秉鈞每天都會給錢宗武已經(jīng)抄好的書稿簽上日期。如遇字跡潦草的，還會罰回重抄。

　　那時候，碩士生課業(yè)很重，錢宗武經(jīng)常抄書到深夜。抄得多了，他經(jīng)常會不知不覺融入書中，“我記得深夜里抄寫《論語》，眼前時常就會浮現(xiàn)出孔子的神情舉止。有時推開窗戶，在燈光與夜色的際會處，似乎看到孔夫子和他的弟子們正行色匆匆”。

　　學習《尚書》，錢宗武備嘗艱辛。讓他記憶最深的是研一寒假，周秉鈞要他抄寫一部其早已發(fā)表的學術論著《尚書易解》。

　　“幾十萬字，一個寒假都在抄。” “為何都出版了，還要抄寫？”錢宗武很不理解。那時候，寒假里學生食堂不開門，沒處吃飯，他就在宿舍里一日三餐煮面條應付。正如《尚書·無逸》所說的“不遑暇食”。

　　但就是這一寒假的苦修，讓他的學術水平得到了質(zhì)的飛躍。

　　“小錢，我怎么感覺你的行文風格越來越像你的導師了?！备睂熀螡珊步淌诘囊痪湓?，瞬間點醒了錢宗武。他此刻才明白導師的良苦用心。

　　通過抄書，學生潛移默化地學習到老師發(fā)現(xiàn)問題、分析問題、解決問題的思維邏輯和研究方法。得益于這種“笨方法”，錢宗武終于邁進了《尚書》學研究的大門。

　　《尚書》記錄的是上古堯舜時期到春秋時期秦穆公時代的重要文獻資料，貫穿不同歷史時期，涵蓋諸子百家，傳承過程中又歷經(jīng)多次戰(zhàn)亂或政治文化運動等。關于《尚書》真?zhèn)沃疇幥瓴恍?。因此，關于《尚書》的歷史考證一直是經(jīng)學研究的重點。

　　錢宗武在抄書的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，早期版本的《尚書》一般不用“者”字，而在后來文獻中無“者”不成篇，“之乎者也”成為文言文的代名詞。為此，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《尚書無“者”之說》首次揭示了今文《尚書》重要的語言特點，也破解了《尚書》中的真?zhèn)坞y題，在學界引起高度關注。

　　初嘗甜味的錢宗武一發(fā)不可收。在抄書的過程中，他練成了一種“一氣呵成，再行修改”的行文風格。這種創(chuàng)作能力對他后來的學術發(fā)展起到了關鍵作用。

　　如今，錢宗武的書房里有36個裝滿書的書櫥，其中有24部書是自己寫的著作。

　　興國學正脈

　　他是經(jīng)世濟用的“大先生”

　　20世紀90年代以來，隨著經(jīng)濟社會的發(fā)展以及人們意識觀念的轉(zhuǎn)變，“四書五經(jīng)”中其他學術門類的研究逐漸熱鬧起來，但《尚書》因為太過晦澀，研究者寥寥。

　　“文明的每一次興盛，都伴隨著文化變革和價值轉(zhuǎn)換，也推動著經(jīng)典重構與詮釋重建?！卞X宗武認為，《尚書》作為政史文獻最早的典籍，可為弘揚氣象恢宏的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，提供不可缺失的文獻依據(jù)與思想基礎。

　　錢宗武產(chǎn)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。當時，因突出的學術成就，錢宗武已在湖南師范大學任職中層領導崗位。然而，賡續(xù)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、復興學術正脈的緊迫感在他心中越發(fā)強烈。

　　“搞太多應酬，開太多會，會讓我離學問漸行漸遠。學術是需要專心致志的?！?993年，導師周秉鈞去世，更加讓錢宗武覺得要在為官和從教之間作出選擇，“我不能辜負導師的期望”。

　　1996年，時任湖南師范大學科研處處長的錢宗武作出了一個決定：正式辭職。他以一名普通學者的身份來到揚州大學，懷著對學問的敬畏，潛心教書治學。

　　可是，《尚書》涉及學科領域眾多，究竟該從哪個角度開展研究？

　　經(jīng)過系統(tǒng)思索，錢宗武決定從最擅長的語言學對《尚書》進行時代解構?！罢Z言是人類最重要的思維工具，《尚書》語言則是打開《尚書》智慧的關鍵鑰匙。”

　　因年代久遠，表達習慣變遷，語言一直是《尚書》研究者最難過的坎兒。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稱自己對《尚書》所不能解者近半。但錢宗武從小就養(yǎng)成了“啃硬骨頭”的性格。他迎難而上，數(shù)十年如一日鉆研《尚書》語言，先后出版了《今文〈尚書〉語言研究》等10余部《尚書》語言研究著作，全面地梳理了《尚書》的語言系統(tǒng)。

　　“文獻整理工作不應僅是繼承‘整理國故’的學術活動，更應努力建立一種呼應時代主題的研究模式?！痹阱X宗武看來，處于保存狀態(tài)的文獻，“文化因子”處于休眠狀態(tài)，只有加以研究利用，方能激活文獻中的文化基因。

　　在《尚書》語言研究取得一系列重要突破后，錢宗武逐漸將研究重心向《尚書》的時代價值轉(zhuǎn)換。

　　研究視角的轉(zhuǎn)換為錢宗武洞開了一片新天地。近年來，他先后發(fā)表《經(jīng)學的瓦解與必然回歸》《“書”學大道，必興中華》等系列文章，提出新時代《尚書》學研究的一系列重要問題與研究展望。2017年，《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百部經(jīng)典》首批圖書出版發(fā)行，錢宗武正是《尚書》的解讀人。系列圖書一經(jīng)問世，就在社會上引起重大反響，被稱為“激活經(jīng)典，熔古鑄今”的范本。

　　興國學正脈，自然離不開人才的支撐。一直以來，錢宗武從不吝嗇在教學上的時間。

　　正因為門檻高，錢宗武異常重視授課質(zhì)量，為上好一節(jié)課他常常要準備好多天。平時沉默寡言的他，一旦走上講臺就像變了一個人，滔滔不絕、神采奕奕，既旁征博引，又言必有據(jù)，既貫通中外，又深入淺出。學生們常說，聽錢老師講課是一種視聽享受。

　　錢宗武為研究生甚至本科生修改論文，常常增刪圈畫至面目全非，哪怕一個字、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輕易放過。有一次，他在接受心臟手術前還和學生們討論《尚書》學問題。

　　如今，已年過七旬的錢宗武，雖然被疾病困擾，仍堅守三尺講臺，為揚州大學的本碩博學生講課授學。此外，他還經(jīng)常為曲阜師范大學、湖南大學、蘇州大學、韓國學中央研究院等高校和機構開課。

　　“先生已培養(yǎng)了40余名研究生。其中不少已成知名學者?！卞X宗武的學生、現(xiàn)為揚州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學科帶頭人的朱巖教授介紹說，如今，這批“錢家軍”散布到全國乃至海外，成長為國際《尚書》學研究的中堅力量。

　　值得注意的是，在“錢家軍”等一批師生前赴后繼的努力下，我國經(jīng)學研究和學科建設正呈現(xiàn)百花齊放的氣象。清華大學、曲阜師范大學、西南大學等高校涌現(xiàn)出一批《尚書》等經(jīng)學研究團隊。老中青三代學者薪火相傳，既深耕傳統(tǒng)經(jīng)學土壤，又萌生濃厚的時代氣息，一批高質(zhì)量的研究論文和學術著作呈井噴式涌現(xiàn)。曾經(jīng)被邊緣化的經(jīng)學研究，正在為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文脈滋養(yǎng)。

　　集中外匠才

　　他是熔古鑄今的“弘道者”

　　18世紀以來，國外已有拉丁、法、英等多個語種的《尚書》譯本問世，《尚書》研究已悄然推展至世界范圍。但一直以來，各國《尚書》學研究者彼此交流不多，缺少一個穩(wěn)定的交流平臺。

　　2010年，在世界多個國家《尚書》學研究專家共同努力下，國際《尚書》學會成立了，錢宗武受邀擔任會長。

　　“穩(wěn)固的載體聚集了一流的學者，大家的研究激情空前高漲。”錢宗武說，迄今為止，國際《尚書》學會已組織10多屆學術討論會，主辦、協(xié)辦專題研討會多次，有力促進了海內(nèi)外《尚書》學研究的發(fā)展。揚州大學專門成立《尚書》學研究中心，設立校外專家專用研究室，并在《揚州大學學報》上開辟了《尚書》學研究專欄。

　　近年來，中國《尚書》學研究的世界影響力不斷增強，吸引著越來越多的國際學者到中國求學問道。曾有國外學者慕名專程來到揚州，拜師錢宗武學習《尚書》。

　　眾人拾柴火焰高?！渡袝穼W研究氣勢高漲。尤其是近年來，隨著中國的發(fā)展和國際交往的日益頻繁，國學復興和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的對外傳播正成為一股熱潮，錢宗武把目光看向了更遠方。

　　“歷史印跡是文化對話的前語境。”錢宗武認為，《尚書》是中華文化和知識體系的源頭。它不但影響中國社會歷史進程，也對古代東亞乃至全世界產(chǎn)生了重要影響。

　　他有一個更大的“野心”——通過國際合作共同整理和研究域外《尚書》學文獻，集古今中外《尚書》學文獻于一體，尋找新時代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傳播的新形式。

　　2012年，以錢宗武為首席專家的“《尚書》學文獻集成與研究”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立項。這是怎樣一個浩大工程？錢宗武介紹，項目成果預計有8000多萬字，擬成書200—300部，把歷代關于《尚書》的所有文獻都匯集成卷。這部曠世巨著吸引了海內(nèi)外80余名著名學者攜手合作?！叭蝿掌D巨，一個月要180萬字才能完成。”

　　在“《尚書》學文獻集成與研究”過程中，錢宗武摒棄了通常文獻集成以朝代為綱的匯輯模式，從《尚書》學與政治文明的緊密關系出發(fā)，確立傳世文獻、科舉經(jīng)筵、域外《尚書》等五類相對獨立的《尚書》學文獻范疇，厘清《尚書》作為經(jīng)世致用之學的總體發(fā)展脈絡，注重《尚書》對經(jīng)士、文人、民眾理念影響的過程及范疇，解碼中華文明輸出中的關鍵基因。

　　2019年，項目階段性成果共計35冊、880萬字的《尚書學文獻集成·朝鮮卷》出版。編撰過程中，課題組尋訪國內(nèi)外各大圖書館。不少書收藏在韓國，有些還是孤本，收集工作的難度異乎尋常。

　　“團隊成員曾進行三次大規(guī)模集中統(tǒng)稿，有些書稿進行反復點校。有一本書曾先后換過6位整理者?？梢婋y度之巨?！?/p>

　　嚴謹?shù)娘L格，才能鑄就皇皇巨制。作品一經(jīng)出版，便在國內(nèi)外學術界產(chǎn)生巨大反響。2024年，《尚書學文獻集成·朝鮮卷》榮獲第九屆高等學?？茖W研究優(yōu)秀成果獎（人文社會科學）一等獎，這被認為是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最高榮譽。

　　踏著晨暉而至，披著星光而回。如今，錢宗武幾乎所有時間都沉浸在書海里?！啊渡袝穼W文獻集成與研究”還在持續(xù)。每一部作品火熱出爐，都反而讓錢宗武更加冷靜。

　　2022年大年初一，錢宗武曾受邀參加央視《典籍里的中國》節(jié)目，解讀《尚書》。在看到秦人伏生舍命“護書傳書”的故事時，素來嚴肅的他也不禁泛起淚花。征程漫漫，華章皇皇。在錢宗武看來，做好《尚書》學研究，也就是像伏生一樣，在守護中華文明的根與脈。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4年12月24日 第04版